讀者:葉學舫

作者黃文局先生是身懷絕藝的江湖高手,在紐約經商四十年終成一方之雄,也是個飽讀中外文史,進而關懷國家興衰的世外異人,跨海資助近代的政治人物和活動,又從不露形跡於幕前。累積巨富後回台的他仿效猶太人,先後在美、台創辦全球台灣研究中心 (Global Taiwan Institute, GTI) 與台灣勵志協會 (Taiwan Inspiration Association, TIA),向美國政界及學界發聲,並幫助本土政權茁壯。
以史為基,以錢為盾,如今更以筆為刀,黃文局先生將其畢生江湖「撇步」撰於書中傳予年輕人,盼後者經過幾代的茁壯後,引領住在台灣這塊土地的人民邁向自決建國一途。
展讀此書之際,作者在我心中的形象使我數次想起十多年前在柬埔寨與一位台商相遇的經歷。
兩位 Peter 與金邊台商
十多年前,在研究所畢業後的幾個月空窗期,友人邀請我到東南亞旅行,並在柬埔寨的偏鄉做短期志工,我們先後在 The Cambodian Dormitory and Education Project (CDEP) 帶科學實驗,及在 Cambodia-Taiwan Education Program (CTEP) 從事電腦教學工作。
CDEP 是美國人 Peter 創辦的 NGO 的計畫,目的是改善柬埔寨的急救和照護系統,我們在其轄下的西哈努克省偏鄉裡的 Graphis Health Center (GHC) 工作,帶鄰近區域的小學生做科學實驗。順道一提,GHC 是由 台灣寶島行善義工團 出資、出力、托運建材,花幾年的時間分批建成的。
CTEP 的創辦人也叫 Peter,侯先生,台灣人。CTEP 的任務是在吳哥一帶提供無償的短期電腦補習班(修業期滿即可退全額學費),藉以提昇當地居民收入。我們在 CDEP 的期間侯先生曾來訪 GHC 一次,並向我們述及早我們幾年來到 GHC 拓荒的前輩志工的故事。
原本的計畫是只有在 CDEP/GHC 一地服務的,但後來我們因為一些因素想盡早結束在 GHC 的工作。提早離開 GHC 既是意外之舉,舉目無親的兩人只得加緊思索剩餘的日子要如何度過。身上的現金不足以讓我們天天住飯店、吃外食,住在 GHC 外的鐵篷和每日供餐是出國前就繳清的,停留在 GHC 雖沒有額外開銷,我們仍不願逗留。無奈之下試著聯絡 CTEP 的侯先生討論收留我們的可行性,幾次信件往來洽談好轉移的日子,卻還有一個多禮拜。最後,受一位金邊台商的幫忙,暫住他家一週,才度過這個危機。
我們為什麼會認識該台商並受其援助?因為他隔三差五就往 GHC 跑,看看有沒有台灣人進駐,是否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來的時候帶水、帶糧食(那時一罐維力炸醬就是人間極品),共襄義舉。
要知道,從金邊到 GHC 有 125 km,連接兩地的四號公路路況可不像台灣的國道或省道,只有單線道,道路兩旁不是黃土、草原就是河塘。時值九月雨季,上午一貫是晴空萬里,整片天空找不到一朵雲可躲避豔陽,午飯過後,烏雲立時匯聚,轉眼大雨滂沱,雷鳴時而狂嘯時而低吼,直至傍晚才又嘎然放晴。在此氣候與路況下騎著摩托車往返怎麼看都是一件苦差事,他卻毫不在意。第一次來找我們的時候撲了空,隔週再訪才見到我們。

金邊台商的人生軌跡曲折,又博古通今,與我這種過單調人生的無聊讀書人不同。他與我們暢談自己過去的商場經歷和台灣歷史,就如同李前總統與作者面談,幾乎都是他自顧自的說話,不時又話鋒一轉,引用起四書裡的章句,闡述待人處事之道。他口中的江湖,是我成長過程中從未涉入的世界,我自是聽得興味盎然。
他總稱自己是「天公仔囝」,感恩每個際遇,我卻覺得那些所謂「好運」是源自於他未滿五十而樂天知命的智慧,使他總是以富足的眼光看待不論好的、壞的所有事件。他熱心的帶我們見他的台商朋友,有家藏書五千多本的,有開計程車發達後不棄糟糠之妻的,至於沒緣得見的,就用說的給我們聽。
他幫助人有一套哲理:只幫心存善念之人,不助心術不正之輩。有次他買光一位花束小販的某款花束,只為感謝那小販在暴雨下混亂的交通中義務引導車流讓他得以提早回家。然而幾次光顧後,小販刻意增加該款花束的數量,後來他就不再購買了。這助人惟德的道理看似直覺,沒什麼高深之處,我卻覺得如果沒有精準的看人眼光,往往錯幫了人而不自知,反受其累。即便如作者慧眼獨具,仍然多次遭親信背叛,遑論凡人如我。遠的不說,看看乘著 318 學運之勢躋身政壇的幾個政治人物今日的樣貌,就足以使我對「曾經相信他們」這事感到羞愧不已。
行善需以永續為目標
回到下榻金邊的那個傍晚。狼狽的兩人扛著行李抵達時已經身心俱疲,沒有對台商說明離早離開 GHC 的原因,但他雙眼似乎能直視人心,撫慰了我們受傷的心靈。
在 GHC 一帶,乃至大部分的柬埔寨偏鄉都存在一個問題:教育無法持續。因為各級政府層層貪污,最下游的老師實際能領到的薪水極少,迫使他們必須出外打零工,十堂課就有三、四堂不在。學生有時需要照顧弟妹,或乾脆將其帶來學校,遇到農忙也就跟著下田而不進學校。我曾隨長庚義診團參訪學生們的家,茅草屋頂甚至不能遮雨,衛生條件極差。
我們終於了解到,那偏鄉的住民現在需要的是 GHC 提供的醫療和衛教,和可以維持生存的基本收入,而不是我們帶來的自然科學實驗和英文教育,或是我朋友建置的圖書館管理系統。也許他們終有一天會用到,但不是那時候。意識到那個地方不會因為我們的造訪而有任何改變後,我們便亟欲離開。
行善,也需要企業經營的思維,設立目標,訂定計畫,確實執行,在對的時間投入對的資源,並以永續經營為目標。如果我能提昇自身的力量,運營一個可以自足的機構,不靠捐贈和募款,能否將事情做得不一樣?即使如今我已右傾,終日汲汲營營,當年那些刻在靈魂裡的對話,仍不時在午夜裡呼喚著。
韓國人的團結
除了猶太人,作者在書中數次提到韓國人,講述其 All or None 的烈性、對台灣人「窩囊」的觀點,但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應該還是韓國人的堅韌團結。
CTEP 的侯先生對我們說,做善事這件事,「韓國人高調,日本人低調,台灣人沒調。」私解為韓國人做善事,必定敲鑼打鼓,深怕其他國家不知道;日本人為善不欲人知,刻意不露鋒芒,但求實效;台灣人行善,卻不問成效,當耗費大量的金錢、人力而成效不如預期時,還會用「我們已經盡力了,改變本來就不容易」或者「比起受我們幫助的人,我們其實獲得的更多」來安慰自己。想好好宣傳卻不得要領,明明是可以提高國際形象、增進兩國民間友誼的善舉,做了半天卻沒人知曉。
金邊台商也曾提及韓國人的團結一事。彼時金邊證券業正要起步,他也參與其中,似乎一開始是先行者,但後到的韓國人制肘其事業的手段使其頗為頭痛。
中國汶川地震、日本 311 地震,台灣人的捐款額在國際上都是數一數二的高。台灣人很樂意幫助他人,同情心可以用氾濫成災來形容,但相比日、韓,不論在大局觀或是組織能力都略遜一籌,猶如散兵,難生綜效。
台灣人沒有在做善事嗎?
作者曾說台灣人沒有公益觀念,這可能略失公允。
可惜的是,台灣人除了賺錢以外,很少人想過死後要替社會留下什麼?沒有公益觀念,國家意識薄弱,除了想到自己,還是自己。即使這十幾二十年來,名震天下的輝達 NVIDIA、超微 AMD、台灣國際航電 GARMIN 等高科技公司的創辦人或執行長,他們都已成巨富,也都是出生在台灣的「正港」台灣人,可曾聽過他們捐款支助台灣?或為台灣發聲?
台灣人,自私的很多,但無私奉獻的也不少,不然不會有前段提到的賑災成績。
往大的說,台積電創辦人張忠謀先生多次代表出席 APEC,奇美創辦人許文龍先生建立奇美博物館,聯電創辦人曹興誠先生近年捐款充實民間武裝,都是台灣人幫助台灣的實例。(以其財力和人脈是否可以做得更多是另一層面的事。)
往小的看,台灣寶島行善義工團為受災戶蓋屋,侯先生在吳哥辦學,金邊台商協助台人克服在異地的種種困難,也都是善舉。
我認為作者想表達的應該是:行善的人雖多,但有真正有力量、有意識、有組織的增進台灣國力,乃至推動自決建國的人物還是太少。這才是作者真正期許台灣人仿效猶太人的地方。一如《百年追求》序言「和其他民族相較,臺灣的民主運動並不特別壯烈,不特別曲折,也不特別艱難」,因此轉型正義始終未能落實;台灣人沒有經歷亡國的悲痛,所以沒有踏上建國道路的堅毅決心。
我們是可以選擇的,不用等走到那一步才來懊悔。
本書缺憾
也許是出版社為了增加目標客群而降低政治敏感度,也可能是為下一本書做準備,作者與台灣政治人物互動的文章皆未收錄。我說可惜,是因為如果只看《大局》而不讀如 憶李登輝和蔡英文 和給 李應元的悼文 等文,雖能領略作者一心只願國家強盛的心情,卻錯過其仗義疏財的實際作為,作者的生命厚度不免被削薄了幾分。所幸 上報 可讀到這些文章,期待作者可以將與台灣政壇的互動故事集結成冊,那將會是很珍貴的政壇紀實。